易有三义:变易、易简、不易
这篇文章尚有很多内容可以详加解释的,不过其中最关键的是“变易”的道理和“易简”的德性。所以西汉时的官方易学权威京房,在他的《京氏易传》(这本书很好,但也很难读),首先提到“变易”和“易简”的道理。整本《京氏易传》,主要是以“变易”的观念作为基础解释《易经》。由于他是官方易学的代表,所以在西汉时候的影响力非常大。
到了西汉末年,出现了一批解释《易经》的书籍。这批古书,我们叫作《易纬》,到今天仍有八种残传于世。为何叫作“纬”?它与“经”字相对。“经”和“纬”都是织布机里的线。经线是预先放在织布机内的直线,梭子带着横线经过,于是直线和横线交接就织成了布。横线就叫作“纬线”。有经线不能织成布,要加上纬线的帮助才能织成布。单有经书尚有不足,要加上纬书的解释,经书才能发挥作用,才有用处。可是大部分的纬书都写得十分荒诞,难怪隋文帝把它禁止、焚毁了。
但《易经》的纬书则属例外。特别是《乾凿度》,更是例外中的例外。这本书吸收了道家的思想,甚至站在道家的立场来解释发展易学。如果陈鼓应教授说这本书是道家后学撰写的,勉强还可以。它吸收了京房的易学,以之作为基准,讲述了一切与《易经》有关的知识。这本书可说是汉代的易学概论。要了解汉代的易学,就浯要认真地读它。这本书以前很难得到,这儿十年则在国内外经常有翻印,应该很容易找到。二〇〇二年,国内出版了林忠军先生的《易纬导读》,点校注解了这本书,比较易读。
《乾凿度》一开始便假托孔子说易一名而含三义”,指《易经》这一本书包含了三项重要内容。所谓“三义”,就是“易”、“变易”和“不易”。作者说的“易”是:“易者,以言其德也,通情无门,藏神无内也。光明四通,效易立节,天地烂明,日月星辰布设,八卦错序,律历调列,五纬顺轨,四时和,粟孳结。四渎通情,优游信洁,根着浮流,气更相实,虚无感动,清净照哲,移物致耀,至诚专密,不烦不挠,淡泊不失,此其易也。”文意是指“易”的作用,使得天地光明,日月五星顺从天道运行,大地四时顺生万物,这一切都是清净无为,不烦不扰,无心而成的。他所说的“易”,就是指《系辞传》内“易简”的“易”。他特别提出了没有个人感情,不需要劳心,自然而然,就是“易简”。韩康伯综合其意解释“易简”两字之义,便说“天地之道,不为而善始,不劳而善成”。在《乾凿度》中,讲到“易”是指易之德,即易的本性和易的作用。
接着《乾凿度》说到的“变易”,是指易的气,即阴阳两气的变动,它们推动天地四季万物的演变。这是根据道家和阴阳家对阴阳两气的看法来解释“变易”的。但是与道家不同之处是道家比较少讲人,对个别的人是冷漠的,对人群更甚;对天地兴趣较大、较尊重。但《乾凿度》的作者毕竟受懦家的影响更深,故在他解释时,特别说到夫妻、君臣、朝代都与阴阳两气推动变易有关。甚至说周文王因掌握了“变易”之道,所以周代建国可以有七八百年之久。由此可见,他仍然不是道家的后学,不是站在道家立场说话的。但他把《系辞传》的“易简”改为只提“易”不提“简”,肯定是道家的说法,因为道家只注重一端。所以本来《系辞传》是从天地对立兼提“易简”,而《乾凿度》的作者只崇天道,而天就是“易”。所以他说“易”,不说“易简”。后来东汉的伟大经学家郑玄写了《易论》和《易赞》两篇文章,其中同样提到易的三义。他把“易”改回“易简”,回复到儒家的立场。至于“变易”,《乾凿度》已说出了任何事物无时无刻都在变动之中、永不停止。掌握“变易”之道就会幸福,不掌握便不幸福。因此,他讲到“变易”,是比较全面的。“变易”是整本《易经》最关键的内容,任何亊物永远都在变动之中。所以读过《易经》的人要明rt,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亊物目前的状态,接着它迟早会变向相反面去。这个道理可以见诸今天宏观的宇宙,超银河系,以至微观的宇宙,电子、中子、质子,都是在变动不休,因此变动似乎是宇宙中最基本的永恒真理。而这一真理,《易经》已提出,佛家也如是说。但《易经》说得比较具体些。
接着的第三点是“不易”,《京氏易传》没有讲,首先提出的是《乾凿度》。作者从哪里得到灵感?《系辞上传》的第一章第一节说“天尊地卑”,指天地的尊高卑下不会变;至于引申到人的社会地位尊卑亦不能改变的想法则不是《乾凿度》作者首创,而是西汉武帝时令懦术得到独尊的大懦莆仲舒提出来的。董仲舒曾提到“三纲六纪”的说法,“纲”和“纪”都是法,指可以效法的意思。何谓“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即是说这些尊卑上下关系都是不变的。故根据这一说法,《乾凿度》认为《易经》所谓的“不易”,是讲位罝的不变。其实如果我们细心读原文,由“天尊地卑”一直到“贵贱位矣”,的确是讲位置的不变。跟着的“动静有常,刚柔断矣”,这两句则说的是宇宙之间有动静的常性。在变动中间有其规律性,这一规律是永恒不变的。为何《乾凿度》的作者不说?不是他看漏了,而是因为我们上面说过道家注重天地表面的现象,懦家注重现象背后的德性。如果站在道家的立场,便不解释这两句。事实上,《系辞传》是通过天地位置的不变,引申到天地在永恒变动中间,有不变的常性。这常性是规律,掌捤这规律就能控制万变。他偏偏没有发挥这两句,因此显示出他的道家立场。故我认为,如果陈鼓应教授说《乾凿度》是道家信徒所写的,还勉强可以备为一说。但说《系辞传》是道家信徒所写的,就绝对反对,因为立场完全不同。我们不应埋没良心胡说,这与学术良心有关。不顾真理而只顺着自己的主观爱好去写文章,就会混淆是非,造成不良的影响。
各位现在知道,易学有三义,我们撇开《乾凿度》,站在《系辞传》或《十翼》的观点来说,肯定《系辞传》和其他各传都特别强调变易是《易经》最关键、最基本的原理。但是在变易中有“常”,究竟应怎样处理它呢?在《十興》的不同作者中间,也有不同的观点。在《系辞下传》中,作者说乾的恒德就是“易”,坤的恒德就是“简”。“恒”就是永恒不变。因此根据他所强调的天地规律,即恒德是永惧不变的。而在恒德中,“乾天”就表现在刚、易、健,即乾的性质是刚健、平易。其实“易”,或者“健”,或者“刚”,是同一事物的三种不同作用而已。而“坤地”就是阴柔、是顺从、是简略。这一种性质是不变的。因为天地有了易简,或者有了刚柔。通过这个刚柔、易简的变化,自然引导万物的产生和变化,因此他同样承认,变中间有不变,只不过变易更重要。变中之常是由变而产生的,所以是次要。故变是绝对,不变是相对的。
但《十翼》中,专门解释卦辞的《彖传》在解释恒卦时就说:“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天地的规律是永恒长久,而且是永远不会停止的。“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当日月得到天的原理,遵从天的规律,它就永恒地照临着大地。“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四季春夏秋冬交替变化,依着这一道理长久不变地发展,就能成就万物。“圣人久于其道”,圣人根据天地建立长久不变的道,“而天下化成”,而天下万物和人类就能化育完成。“化”就是变化养育,“成”就是完成。例如人类的变化和人类建立的社会就是《易经》所说的“人文化成”。而“文化”两字的意思,就是由此而来。《彖传》作者最后说,如果我们细心观察这永恒之道,天地万物一切变化的情况我们就能够完全了解了。这里就强调了规律的永恒。因为变化只是在规律发展时所见到的现象,所以变化因而没有永恒那么重要了。
但《彖传》在革卦却说:“天地革而四时成。”因为天地有变化,顺次推出了春夏秋冬;“汤武革命”,指商汤和周文王改革了上天的委命(即代理权);“顺乎天而应乎人”,这是顺乎天意和应乎人心的。所以是“革之时大矣哉”,革卦最重要的意义是“革之时”。根据作者的说法,虽然宇宙是永恒不变的,但是其实在不变的宇宙中,在适当的时机,应该有改变才会更好。正好比天地应该不变,但如果天地不变,就不会出现春夏秋冬四季,而天地只会永远是暖或冷。假使我们人类社会不变,迓朝永远是日朝,商朝怎样取代它?商朝永远是商朝,周朝如何取代它?因此承认在宇宙、在人生中,变革亦是一种很重要、必然发生的道理。
但当他用了“时”字,我们就知道,“时”是指变革要在适当、有需要的时候才出现,而不是常常出现的。那便可知永恒不变是绝对,而变化反而是次要的^各位在这里会发现争辩之点了。《彖传》恒卦和革卦所说不同,究竞宇宙变化是绝对,规律是相对呢?还是规律是绝对,变化只是绝对规律中的次要辅助因素?西方科学家相信变易是永恒的,今天甚至时代曲都唱着“变幻原是永恒”。但古人则不然,宋朝易学有五大派,北宋程颐、南宋朱熹是理学派,他们吸收了《乾凿度》“易有三义”中“不易”的思想,和《彖传》在恒卦、革卦提出的哲学观念,发展了汉代董仲舒“天不变,道亦不变”之说,提出阴阳定位的理论,这理论是八百年来普通人到高级知识分子大多数都接受的观念。除了易有三义的说法,《易纬》的《乾坤凿度》还提出了易有四义的说法。当然其中三义是《乾凿度》的说法。作者所提出的新的一义是“日月相衔”,指易就是日和月互相包衔,亦即是说,《易经》就是曰月互相推行,推动整个天地变化之学。“日月相衔”,换言之,就是说天地的运行,所以同在汉朝时,便有人想到将这句话改变,变成“日月为易”,勉强将“易”字的下半部分说成是“月”字。例如撰写于公元一〇〇年解释文字原始意义的著作,许慎的《说文解字》,在解释“易”字的时候,就提到“秘书”有所谓“日月为易”之说,即是说,公元一〇〇年之前已经有了“日月为易”的说法。“秘书”当是指纬书而言。
到了公元一〇四年到一六〇年之间,东汉魏伯阳《周易参同契》说日月为易,刚柔相当。”“相”即互相,“当”即配合。而东汉末年伟大的经学家郑康成(郑玄)就接受了纬书中“日月相衔”或“日月为易”的说法,把易提升为“易道周普,无所不备”。我们上一个课程已讲过,现在不再重复了。
后世的道教徒忽略了《易经》的原意,承继《周易参同契》之说,以“日月为易”,可见这说法影响力之大。
到了淸代初年,毛奇龄写了很多有关《易经》的著作,其中有一本是《仲氏易》。“仲”是什么意思?古人称兄弟的排行为“伯仲叔季”,最长的叫“伯”、第二叫“仲”、第三叫“叔”、最小的叫“季”。我们今天称亲人为“伯”和“叔”而不用“仲”和“季”。但古人有用“季父”称呼叔父的。在《史记》或《汉书》中,我们可以看到项羽称范增为“季父”。毛奇龄将他的兄长毛锡龄讲解《易经》之说,扩大写成一书,所以名为《仲氏易》,其实这是他谦抑、不掠别人之美的说法。在这本书中,毛锡龄提出(见原书卷一)“易有五义”,比前人多出了一义。除了前面所讲的“变易”和“交易”外,还有三种,他称之为“反易”、“对易”、“移易”,他认为这三种是他发千古未发之义。但这三义都是就爻的外表形式来说明,其实琐碎之至,落于形而下的层次,和古人站在哲学高层次立论是不同的。因此,虽然他提出了五义,研究《易经》有造诣的人不可不知,但跟从他的说法的人就只有少数,故我们不需要多加解释。各位只®明白“对待为体,交易为用”和“流行为体,变易为用”之理便已足够。易学最基本的变化就是这两种而已,其他只需触类旁通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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