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弼《周易注》释例王弼《周易注》卷3《复》卦：
复：亨。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曰来复，利有攸往。
《彖》曰：“复亨”，刚反动而以顺行，是以“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利有攸往”，刚长也。“复”，其见天地之心乎!
《象》曰：雷在地中，复。先王以至曰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
入则为反，出则刚长，故“无疾”。“疾”犹病也。“朋”谓阳也。阳气始剥尽，至来复，时凡七日。以天之行反复不过七日，复之不可远也。往则小道消也。“复”者，反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也。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故动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见也。若其以有为心，则异类未获具存矣。
“方”，事也。冬至，阴之复也;夏至，阳之复也。故为复则至于寂然大静。先王，则天地而行者也，动复则静，行复则止，事复则无事也。
农按：以上为王弼对《复》卦卦辞、《彖传》与《大象》的注，我将其合并一起释之。《老子》曰“反者道之动”，故《剥》尽则《复》来，阴极则阳生。“刚反动”之“反”，兼正反之“反”、往返之“返”二义。《复》之卦象，虽已具一阳在下，但在王弼心目中，实象征阳始返、将动而未动之时，即处于《剥》尽《复》来之际也。何以表之?以一阳入来表之，故曰“入则为反”。“出则刚长”，则谓刚得朋而往，则阳道复长、小人道消，又恢复正常，无病无咎。王弼以为，天地以本为心，而“复”者，即为返本，故“复”是天地之心的表现。但所谓“本”又是指什么呢?王弼以为是寂然的“无”。所以一般都谓王弼解《易》，义涉虚无，即《提要》所谓“说以老、庄”也。但我认为老子也好、王弼也好，他们之用“无”字，实有其特殊之含义，也有其不得已之处。为了说明这个“无”字的含义，不妨引用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讲到纯粹理性的二律背反中的第一种二律背反的话，或许对读者理解“无”字有所帮助。第一种二律背反，大意谓：
正题：世界在时间上有始，在空间上有限。证明：如果世界在时间上无始，那么我们就必须给无限的东西提出一个现时的限，这话是说不通的。同时，假如世界在空间上无限，就必须认为是一个无限的整体，但是我们并不能这样认识它。
反题：世界在时间上无始，在空间上无限，两方面都是无限的。证明：世界一定从无限久就已存在，否则便不能存在。假如我们认为它有始，便一定要设想前面还有一段没有东西存在的时间，但在这种时间里不可能出现任何东西的起源。这种起源的原因在任何时刻都不会存在。
《老子》曰：“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则实在也是“先验逻辑”，是不得不如此的。我们可按康德的方法：如果有生于有，那么有前还是有，这样就没有一个终极，也就最终没有一个“本”o故若要推本寻源，则归根结底只能是“无”，除此别无他解。但“无”究竟指什么，老子和王弼都说不出所以然，只是借了这个“无”字来表示而已。故我以为，“天地以本为心者也”，“本”即是“无”，正合近代吾浙大学者马一浮诗“天地本无心”一语;而“动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见也”，则正合鲁迅诗“于无声处听惊雷”一语——坤上震下，动息地中，正是此象。这可谓“重新开始”，故虽有惊雷，而尚无声。以马、鲁二诗句合而形容《复》象，是再恰当不过了。一阳始生至微，而发生万物必待诸阳之来，故王注曰“朋谓阳也”。若以君子克小人言之，亦必待其朋渐盛，则能协力以胜之。按“卦气”说，《复》卦在冬至。王弼以冬至为阴之复，夏至为阳之复。按《汉书•薛宣传》：“及日至休吏”，“日至，吏以令休，所由来久”。颜师古注：“冬、夏至之日，不省官事，故休吏。”既称“所由来久”，可知我国古代早有此法定假日。至此日寂然无为，不省官事，实质上是重新开始，正是无为而无不为的象征。“七曰来复”，来复日或星期日，基督徒称礼拜日，是指下周的开始曰，但也是上周的结束日。王弼以“无事”称《复》，正以止则复行、静则复动，有事生于无事，亦即有生于无之旨。此虽老氏之理，然我以为未尝与《易》理相乖。
初九：不远复，无祗悔，元吉。
《象》曰：不远之复，以修身也。
最处复初，始复者也。复之不速，遂至迷凶，不远而复，几悔而反，以此修身，患难远矣。错之于事，其殆庶几乎，故“元吉”也。
农按：此《复》卦之始，与《复》卦卦象之象征阳返未形、处于将动而未动也即《剥》尽《复》来之际者有别。故王曰“最处复初，始复者也”，即初刚一阳来复，处卦之初，复之最先者也。失而后有复，不失则何复之有?唯失之不远而复，则不至于悔(祗，至也)。《小象》即以修身论之，不远而复，象征人有过失，其过失之形还未显著，已自发觉而极快改过，故《系辞传下》有云：“颜氏之子(指颜回)，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易》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即以修身之道释“不远复”。王弼之“不远而复，几悔而反，以此修身，患难远矣”，即取其义。若以此道处理事务，也就差不多了，否则即“复之不速，遂至迷凶”。
六二：休复，吉。
《象》曰：休复之吉，以下仁也。
得位处中，最比于初，上无阳爻以疑其亲。阳为仁行，在初之上而附顺之，“下仁”之谓也。既处中位，亲仁善邻，复之休也。
农按：王注以“亲仁善邻，复之休也”解“休复”。以初阳为仁，二比而亲附之为“下仁”。程颐全承王说，乃更进而言“复者，复于礼也，复礼则为仁。初阳复，复于仁也”视“休复”全同于儒家之“克己复礼为仁”。窃以为王弼解此爻与其解《复》卦之总体意义有所乖离。《东坡易传》：“退而休之，使复者得信(伸)，谓之‘休复’。”②似更合王弼解《复》卦总体之义。据《小象》辞，“仁”指初九，不成问题，唯“下”字，《易》凡言“下”者，皆谓在其下也。如《屯》之初九“以贵下贱”、《咸》卦之“男下女”等等。因此，“休”字应释为退休之休，即退于初九之下。姚配中即云：“阳发至二则阴伏，故休。阴休而阳复，故吉。”③预示阳将一爻一爻上升，也就是一阳来复而渐长。
六三：频复，厉，无咎。
《象》曰：频复之厉，义无咎也。
“频”，频蹙之貌也。处下体之终，虽愈于上六之迷，已失复远矣，是以蹙也。蹙而求复，未至于迷，故虽危无咎也。复道宜速，蹙而乃复，义虽无咎，它来难保。
农按：王氏读“频”为“颦蹙”之“颦”。颦蹙，忧愁不乐之貌，谓三处下体之终，失复已远，是以有颦蹙之厉，显示忧愁不乐之象。然“祸兮福之所倚”，若能知忧即返，尚不至迷，故虽危无咎。然义虽无咎，如或复之不速，难免发生其他意外之事。
六四：中行独复。
《象》曰：“中行独复”，以从道也。
四上下各有二阴而处厥中，履得其位，而应于初，独得所复，顺道而反，物莫之犯，故曰“中行独复”也。
农按：五阴之中，唯四有应于初。四行群阴之中，而独能自处复道，无过不及之病，而顺从阳道渐长之势。由其“从道”，故其余四阴心虽嫉妒，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奈何它不得，这就是“物莫之犯”。不言吉凶者，盖物虽莫之犯，然“独”者，亦自有“孤”义，故其吉凶全凭其一己之力而善自为之了。
六五：敦复，无悔。
《象》曰：“敦复，无悔”，中以自考也。
居厚而履中，居厚则无怨，履中则可以自考，虽不足以及休复之吉，守厚以复，悔可免也。
农按：王以“厚”释“敦”。由于其居厚而得中，乃得以笃实而客观的态度来审察自己的行动，故其虽于阳复之时而以柔居至尊之位，却能随时根据现实情况处理得宜。故王注以为虽不足以比“休复之吉”，但“守厚以复，悔可免也”。
上六：迷复，凶，有灾眚。用行师，终有大败，以其国君凶，至于十年不克征。
《象》曰：迷复之凶，反君道也。
最处复后，是迷者也。以迷求复，故曰“迷复”也。用之行师，难用有克也，终必大败。用之于国，则反乎君道也。大败乃复，量斯势也。虽复，十年修之，犹未能征也。
农按：王注谓“最处复后，是迷者也”，然未释所以为迷之理。老子曰：“人之迷，其日固久。”上六距初阳最远而又居极外之地,茫然不知初九来复之势，既迷失自己的行动方向，又迷恋自己习用的阴柔手法，而对渐壮之初阳极为轻视。迷而不复，其凶可知。“灾”，天灾，自外来;“眚”，人祸，由己作。皆由不知初九来复之为君道也。盖初九，君也。《东坡易传》：“不知初九之已复也，谓之迷复。”其说甚确，则所谓“反君道”，就是违反了阳复渐长之道，而犹迷不知返，必遭凶灾之败，自可无疑。
总观《复》卦王注，可见王弼之说《易》，虽黜象数而言义理，然未尝全弃象数;虽说以老、庄，亦未尝全弃孔、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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