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境之名，至此乃为定论，时曾氏已五十五岁矣，百转千回，慎思明辨，“澹”“和”“雅”“慎”“忧”等字，皆废而不用，盖“澹”者，“适”可包容而有余，而“适”则“澹”不足以尽之，“音响节奏”可以助成文章之美，乃为文之诀要，属于技而非境，故“和”亦弃而不用，“雅”者正也，意与“俗”对，文章之内容也，“慎”之与“忧”，则作者为文时之态度，亦非文章境界，且“洁”之一字又足以概斯三者而无剩义也。至于以八为准，则义取对称，非谓此八者遂足以尽文章之美，故曰“约有八言”，“约”之一字，固不容忽略而在读者之善为体会也。
夫禀气不同，才性各异，文章之变，遂至无穷，此意姚氏知之，故但竣其源而不竟其委，曾氏则既知其然而不欲止于姚氏之所止，且阴阳刚柔，语殊含浑，故始则以遒劲者属阳刚，温厚者属阴柔，继则以气势浩瀚者属阳刚，韵味深美者属阴柔，终则具列八境，分而隶之，又各为十六字赞，以明其内涵，扩其领域，是则名为八境，实已包蕴甚广，而文章之美，亦约略尽之矣。茲将此八境分别诠释，契入未深，无所阐发，则学为之也，阅者谅之。
雄划然轩抒，尽弃故常，跌宕顿挫，扪之有芒。
此曾氏阳刚之美第一境也，曾氏以“雄直之气，驱迈之势”（《复吴南屏书》）为阳刚之文第一要义，此之所谓雄，盖有浩气挟之以行也。辛亥七月日记：“奇辞大句，须得瑰伟飞腾之气，驱之以行，凡堆重处皆化为空虚，乃能为大篇，所谓气力有余于文之外也。”癸亥十一月日记•.“温韩文数篇，古文之不可及，全在行气，如列子之御风，不在义理字句间也。”《家训》亦云：“雄奇以行气为主，造句次之，选字又次之。然未有字不古雅而句能古雅，句不古雅而气能古雅者，亦未有字不雄奇而句能雄奇，句不雄奇而气能雄奇者，是文章之雄奇，其精处在行气，其粗处全在造句选字也。余好古人雄奇之文，以昌黎为第一，扬子云次之，二公之行气，本之天授，至于人事之精能，昌黎则造句之工夫居多，子云则选字之工夫居多。”皆为雄字而发。雄者，非常也，炽盛也，其于物则巍然而高峙，其于人则杰然而俊出，其于文章亦然，曾氏以十六字表之：“划然轩昂”者，韩退之听颖师弹琴诗：“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盖谓琴声之激昂慷慨，类勇士之赴敌，其一往无前，义无反顾之气，足使千夫辟易，此即古人所谓“勇士一人，雄人九军”者，而孟子之“自反而不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荆卿歌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正复相似。若此者必奇气郁勃，意态岸异，故一切常理常规，尽皆弃捐矣。试思以一勇士而入九军，以一匕首而当万乘，蹈死地而不顾，为忠义以损驱，其能以常理常情目之乎？以其轶于常轨，故文章“跌宕顿挫”，跌宕者，纵放也，韩愈诗：“节奏颇跌宕”，顿挫者，停顿转折也，《后汉书•郑孔荀列传》赞：“北海天逸，音情顿挫。”合而言之，谓文气之奔逸控驭，音节之抑扬洪杀也，“扪之有芒”者，盖气涌行间，则声腾纸上，示字字有力，字字生动，即昔人所云“字向纸上皆轩昂”也。
直黄河千曲，其体仍直，山势如龙，转换无迹。
曾氏论文，常雄直连举，如曰“雄直之气”，实则雄直之气，即前之所谓雄也。此处之直，乃指“驱迈之势”，即体势也。势因体成，《文心•定势篇》：“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惟刘氏所论之体势，总括刚柔奇正，曾氏则专指“驱迈之势”耳。曾氏十六字赞，前两句论体，势即因体见；后二句论势，而体亦因势显。黄河之东流也，苟节节而计之，固千曲而未尝一直，如一旦凭高远视，综览全局，则曲之中仍有直体，“其体仍直”者，盖就其整体而言之耳。吾人今日所居之地球，皆凸凹不平，然自太空中视之，则一气浑圆，所谓凸凹者，莫不泯然于浑圆之中不见焉，此曾氏水喻之意也。曾氏又以山为喻，山之体本静，而势即见于静中，盖不动不变之中，而动变之机已形，故无转换之迹而实已转换矣，庄子曰：“藏山于泽，藏舟于壑，谓之固矣，•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趋，昧者不知也。”潜移默运，非有大力者不能，文中此境，亦在于真力弥满，所谓行其所无事而已。
本文出自国易堂，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www.guoyi360.com/zyrm/226.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