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尝试对八字命理学作一个全方位的再认识。我认为,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进行考察:
八字命理学是首先是一个知识系统。 这是一个发轫于东汉后期、距今有近2000年发展历史的、具有一定预测功能的知识系统。就其功能而言，它是独特的;但就其认识方式而言,则它充分地体现了传统思维的特点，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传统思维高度发展的一个范例。从思维方式的角度来讲,它不同于西方传统的知识系统,一个重要方面,是它以象作为认识活动的基本材料和主要的推理手段。
我在前一章里已经谈到，西方哲学是以主客二分为主导的。为什么是主客二分?从人类文化发展的大背景上来看,或许更容易说明问题。-般来说, 人类文化的发展出现过两次大的飞跃。第一次,是人与自然的分离。在西方,古代希腊完成了这次飞跃,确定了“人类中心”的观念。如果说《圣经》中,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伊甸园，就隐含着人和自然的分离。那么,希腊智者普罗泰戈拉的名言一“ 人是万物的尺度”，则直截了当地表述了以人类为主体、为中心、为本位的思想,并由此进--步强调人类对自然的征服和改造。
这次飞跃,在东方中国的历史上,西周初期就可以寻到它朦胧的影子。由殷商的至上神“帝”而逐渐演化为周人“天命靡常”、“惟德是辅”的“天”,已经表现出理性主义的萌芽。而到了春秋年代,郑国子产说:“天道远,人道迩。”孔子也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②这都表明了人跟自然的差别。到了战国，荀子说:“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这明确地指出人跟自然界有本质的不同。荀子还进一步要求驾驭自然，“制天命而用之”。4显然,在先秦,中国的哲人已经区分了人与自然不同的地位,只是他们更多的表现出对人类的关注,对现存社会、现世生命的关注,因此,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跟西方不同,他们没有采取对立的立场，而是采取了天人合- -一人 与自然相和谐的态度。
人类的第二次飞跃,在西方开始于文艺复兴。它的核心内容,是强调个体与群体的差别，强调个人对社会的本位和个体的独立,由此出现了个体与社会的分离,形成了“个人中心”的西方文化传统。这个觉醒,在我看来,在东方的中国也并不是没有出现过。先秦时期士:的阶层的崛起,正是个体主体性张扬的表现。而且在中国后来历史的.发展中,这种个体主休性意识,并没有完全消失。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请问，说明这种主体性意识已经平民化了。如果完全没有主体性意识，事实上，也不可能有八字命理学的出现和发展。因为完全没有了个人，哪里还有个人命运的推算可言。但是,就如在人和自然的关系上,中国文化走上了调和的道路;在个人和社会的关系上，中国文化又一次走上了调和的道路。而且,这种调和终于淹没了个体的社会本位,最初被汉儒确定下来了,成为中国文化历史上的大传统。作为这两次大的飞跃在欧洲文化上产生的结果,是“二分”乙生体和客体分离一成了西方哲学中的主导。文艺复兴后,近代哲学中出现的唯理论和经验论的争论,也正是以这种“二分”的思想为背景的。在认识论方面，前者强调理性认识，主张唯有理性推理而非经验观察,才能提供最确实的理论知识体系,比如，数学就是这样的知识体系;后者则强调感性认识，主张人类的知识来源于感觉经验,唯有观察和感觉者才是有效的知识源泉。大致来说,唯理论居于形而上L;而经验论居于形而下。
那么，如果从唯理论和经验论的尺度来看,八字命理学中运用的认识的主要材料一象,它处在什么位置 上?同时，作为八字命理分析核心部分的两个层次一喻象分析层次和关系分析层次，它们在推理过程中又处于怎么样的地位? .
首先,象是经验论的产物,它带有形而下的直观性。比如,五行一水、火、木、金、土,这五类最基本的象,它们都是从实际的物质材料中概括出来的,但仍带有感性的形式。再如,十个天干:甲.乙....它们也都是象，比如，甲为阳木,为松柏;乙为阴木,为花草;丙为阳火,为太阳;丁为阴火,为灯烛.它们也都带着感性的形式。然而,跟象相联系的,还有许多抽象的性质，比如，五行,古人最初解释为:木为“曲直”;火为“炎上”;土为“稼穑”;金为“从革”;水为“润下”。又如，甲木“参天”、乙木“阴柔”、丙火“猛烈”、丁火“柔中”、戊土“中正”、已土“卑湿”、庚金“刚健”、辛金“温润”、壬水“周流”、癸水“至柔”..这都已经带上了某种抽象的性质。不仅如此，它们还具有伦理的内容。比如,较早时期就跟五行相匹配的仁(木)、义(金)、礼(火)、智(水)、信(土)。显然,象既不是完全抽象的思辩符号，也不是单纯具体的实体。而且,一个个象,就像一组组可以发散的集合,或者是一组组相互联系的网络,既具有感性形式,又具有不同层次上的理性内容。这就是象的特征。
其次,八字命理学并没有仅仅停留在象的分析层次,在喻象(或具象)的基础上,它还产生了关系分析层次。十神(即正官、七杀等)就是在喻象基础上产生出来的。它们是在阴阳、五行之间存在着的生、克关系的基础上,抽象出来的符号。十神在八字命理的推理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并由此把命理分析推到了一个更高的抽象的层次上。但是,应当指出的是,虽然十神的运用和推理,是在抽象的关系分析层次上进行的,但它始终没有完全脱离产生它的喻象基础。比如,对于正官,《三命通会》就作过了这样的分析:金为官“主职位清峻”;木为官“主品秩清高”;火为官“为性猛烈”;水为官“谦和得众”;土为官则“法令分明”等。显然,不同五行的官存在着鲜明的差异。这充分说明，十神虽然处于关系的层次,但它们的性质,仍然离不开产生它们的喻象的基本内容。
因此,我们可以用下图来表示八字命理学所涉及的象以及包括以喻象为基础的关系:
图中显示了,八字命理学知识系统的核心一象及其关系的运用，既有形而下方.面,也有形而上方面,或者说,是形而上和形而下兼而有之。从本质上讲,它是经验主义的。因为象本身是从经验中“引申”出来的，而且,始终保持着经验的形式。然而,象的推理,以及在象的基础上产生的关系层次,并进而在关系层次上进行的推理，都已经突破了形而下的疆界,突破了感性认识的疆界,进入了形而上的领域，即抽象的理性推理的领域。
但是,由于象本身是从具体中抽取出来的,虽然具有感性形式,但它又不是具体事物的直接映象,它是经过主观改造过的东西,同时,它还被它白身带有的理性内容这一方所牵制,因此在形而下的一端,仍存在着某种边界。换言之,它毕竟已不是具体的事物,它不能无限往下去,深人到具体事物的内部结构中去。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在形而上的一方,它也存在着某种边界。因为象以及象之间的关系所表现出来的理性内容,又受到象本身的感性形式的牵制,它不可能像数学或逻辑那样，可以完全抽象的符号形式在形而上的领域里无拘柬地展开。当然,这上、下两条边界不是两条确定的直线,而是一个模糊的区域,所以在图中我们用间隔的竖线构成的模糊带来予以表示。
这里,也透露出象的运用,本身具有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从这个角度来说，过去哲学界把阴阳五行称作中国的“代数学”,显然是不适当的。因为它忽视了象的性质。象不是代数中X、Y.Z这样纯粹的抽象符号,象是带有某种理性内容、而同时又具有感性形式的特殊符号。
从以上对象以及象的运用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天人合一在传统知识系统上的烙印。用象的形式来把握世界,有主观成分,也有客观内容,它是主体和客体的浑然一体。在这里,传统思维的长处和短处,都已经显露出来了。整体性、模糊性.直观把握,是它的主要特征。追根刨底,这也是中国长期的农业小生产、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的产物一种“ 执著人间世道的实用探求"①,或者说，就是前文中曾提到过的一种实用一经验理性。
当然,八字命理学是一个庞大的知识系统,运用喻象的手段来进行认识和推理,是它的基础。就这个部分来讲,它基本上属于朴素唯物主义的经验论,实在看不出多少迷信的色彩。
但是,这个历史形成的庞大系统包含着众多的内容,如前文所分析过的,它有事实判断，也有价值判断,即有“真”,也有“善”。事实上,它还包含有审美判断。比如,形象分析,就包含着对八字排列组成的形式的判断。且不说《三命通会》中罗列的“四位纯全”、“天元一气”、“两干不杂”等特殊的构成格式,这里就谈谈近代命理学家尤达人的发现。他说:“余每见八字之月时两千相同者,大多非富则贵...百造之中,贫贱者不过一二，盖亦整齐以为贵欤。”他列举了包括明朝永乐、正德、嘉靖、万历等皇帝在内的古今三十八个命造,接着指出:“以上所举,皆为月时两干相同者,前列非富即贵,多为超卓之命。后举贫夭二造,证明并非以此为尽美,仍须审其全局之喜忌。”这是说,八字结构组合的特殊形式(如构成“月时两干相同者”)对其成败优劣也有着- -定的影响。于是，就把“美"(形式美)也扯进来了。
不仅在命造的结构分析上,综合着众多的因素,从命造结构分析到征验(联系现实状况的描写),则更为复杂。因此，《中国古代算命术)指出:
....问题还在于命理文化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文化现象,加之在长达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它又不可避免地被渗近了众多的人为因素,其中不仅有反映统治阶级意志的封建伦理道德观,而且更有不计其数算命术士主观上有意无意地掺杂，这就使得本已十分复杂的命理文化更加迷离扑朔,面目难辦,以致不可避免地深深打上了“封建迷信”的烙印。文化和民俗的纠结,学术和速信的错綜,这就.使得当今学者对于这一领域的研究探索,具有极大的艰巨性和科学要求。这样的分析基本上是合乎事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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