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卦象之：卦变总说

周易卦象之：卦变总说

 

总上言卦变诸说，似以“往来说”影响为大。言卦变诸家中，亦以虞翻最受黄宗羲重视，认为“古之言卦变者，莫备于虞仲翔”。黄氏虽反对“此卦生彼卦”之论，但他心目中也感到实难避免，故对于虞翻卦变说特为推崇。黄氏称虞氏说而评之曰：

 

一阴一阳之卦各六，皆自《复》《詬》而变；二阴二阳之卦各九，皆自《临》《遁》而变；三阴三阳之卦各十，皆自《否》《泰》而变；四明四阳之卦各九，皆自《大壮》《观》而变。《中孚》《小过》为变例之卦，《乾》《坤》为生卦之原，皆不在数中。其法以两爻相易，主变之卦，动者止一爻。四阴四阳即二阴二阳之卦也，其变不收于《临》《遁》之下者，以用《临》《遁》生卦，则主变者须二爻皆动而后余卦可尽，不得不别起《观》《壮》。有四阴四阳而不用五阴五阳之《夬》《剥》者，以五阴五阳之卦巳尽于《垢》《复》，无所俟乎此也。《中孚》《小过》为变例之卦何也？《中孚》从二阴之卦，则《遁》之二阴皆易位；从四阳之卦，则《大壮》三、四一时倶上；《小过》从二阳之卦，则《临》之二阳皆易位；从四阴之卦，则《观》三、四一时倶上：所谓主变之卦以一爻升降者，至此而穷，故变例也。犹反对之卦至《乾》《坤》、《坎》《离》、《颐》《大过》、《中孚》

 

《小过》而亦穷也。虞氏之卦变，脉络分明如此。......然四阴四阳与二阴二阳，毕竟相错，不能不有重出之卦，此八卦者（重于《大壮》者为《大过》《鼎》《革》《离》，重于《观》者为《颐》《屯》《蒙》《坎》），其主变属之《临》《遁》乎？属之《大壮》《观》乎？抑兼属之乎？其说有时而穷也。以《彖传》证之，如《无妄》之“刚自外来”（《遁》之初、三相易，皆在内卦，非外来），《晋》之“柔进上行”(《观》之四、五相易，皆在上卦），《睽》之“柔进上行”

 

(《大壮》三、上相易，柔为下行），《蹇》“往得中”（《观》三、上相易，不为得中），皆不能合，此虞氏之短也。

 

黄氏又言李挺之《六十四卦相生图》，“其所谓乾、坤一生二，二生三，至于三极矣，故不以《观》《壮》四阴四阳之卦为主变，可以无虞氏重出之失矣。然《临》《遁》自第二变以后，主变之卦两爻皆动，在《彖传》亦莫知适从，又不如虞氏动以一爻之有定法也”。

 

卦变本无定法，何黄氏责之深也如此？然虞、李究得黄氏青睐，今列李挺之《六十四卦相生图》及《变卦反对图》于本章之末，以为研究卦变者之参考。

 

《易》象变化极为自由，从不受任何限制，各象之间无界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看看又像他。有时我、你、他都在，一忽儿又无影无踪，变成了一条龙。故吴桂森说：“象须字字拆得开，又须合得拢。”

 

秦笃辉《易象通义》说：

 

或谓乾健为马、坤顺为牛。至若《屯》有马而无乾，《离》有牛而无坤；《乾》之六龙则或疑于震，《坤》之牝马则当反为乾。故王弼曰：“义苟应健，何必乾乃为马；爻苟合顺，何必坤乃为牛。”予谓此说非也。依其言，圣人当名辨物杂而不越之象虚矣。郝仲舆谓：“凡阳在下者，皆动之象；震=，一阳在下也。在中者，皆陷之象；坎一阳在中也。在上者，皆止之象;艮=，一阳在上也。凡阴在下者，皆入之象；巽三，一阴在下也。在中者，皆丽之象；离=，一明在中也。在上者，皆说（悦）之象；兑，一阴在上也。顾其时位有当与不当，乃分吉凶耳。《易》三画成象是常例，亦有二画成象者，有一画成象者。”按此论实发千古之蒙。由是推之，《屯》II六二之马，指初九言，故曰“乘马班如”；初九震之一阳即乾也，不得谓《屯》无乾也。《离》中之偶即坤，故《彖》曰“畜牝牛，吉”，不得谓《离》无坤也。乾之阳本属龙，《震》

 

国之为龙（农按：《说卦》“震为龙”），实以得一阳之乾耳。

 

天用莫如龙，地用莫如马。坤纯阴，故马以“牝”别之，尚何为震为乾之疑乎？

 

干宝解《易》，六爻相杂。曰一卦六爻，则其杂有八卦之气，若初九为震爻，九二为坎爻也。按此即后人一画成象之说所本。

 

王弼为笔者所宗，然秦说亦很有趣可爱。须知龙的子孙皆自龙，甚或只要带着点龙气。和黄宗羲相似，没有牛不要紧，还有牛皮呢。君且看李挺之《六十四卦相生图》，自《复》至《临》又至《泰》，内卦一阳一阳升上去，龙孙龙子变祖龙。

 

卦象之变反复无常，卦变说自然无定法。它反映了中国人曲曲折折的、多层面的、多角度的亦即是立体的思维方式。笔者在本书开头即言中国哲学的特色是宏观、模糊。若用时髦的话来说，叫做模糊数学，多值逻辑。抽象可以还原为具体，而且有无数个具体；具体可以概括为观念，还不只一个观念。各家卦变说有助于我们理解《易》象的此种性质，对《易》象的多种——而不是一种一变化规律之熟练运用，即是占筮者专门技术水平与功力之所在。所谓观象玩辞、观变玩占之“玩”，本领全在这上头了。

 

末了，附带谈一下所谓“观象制器”的问题。《系辞传》记着这样一类话：

 

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渙》。

 

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

 

这就是所谓“观象制器”。即观了卦象，从卦象上悟出物理，而发明新的器具。

 

上引第一条，解释起来较方便，因《涣》的卦象为坎下巽上，巽为木，坎为水，木在水上，圣人看了这个卦象，造出舟楫来了。

 

第二条解释就不容易。《豫》的象，由坤下震上组成。其二至四互体为艮，三至五互体为坎。《豫》卦的意义不仅在于震、坤，更需求之互卦中的艮、坎。要知“重门击柝，以待暴客”，必得把震、坤、艮、坎四卦的象同时研讨，方可明白。李鼎祚《周易集解》引《九家易》石： '

 

《豫》……下有艮象；从外示之，震复为艮，两艮对合（农按：即二至五正覆艮，故云“两艮对合”。又，《说卦》：“艮为门”），重门之象也。柝者，两木相击以行夜也（俗称敲更或打更）。艮为手，为小木，为上持；震为足，又为木，为行；坤为夜；即手持柝木夜行击门之象也。坎为盗暴，水暴长无常，故曰“以待暴客”。既有不虞之备，故“盖取诸《豫》”矣。

 

不知怎的，我看到这样的论说总觉得很滑稽。瓦特见到水烧开后壶盖冲动的象，发现蒸汽之力，发明了蒸汽机。牛顿见苹果落地，发现了万有引力，其功直至现代人造卫星上天。这才是观象制器，不过这个“象”是自然的象。同样，观鸟在飞的象，人类很羡慕，观了多少万年，到20世纪初，才发明了飞机，达到了人在空中飞行的愿望。这也是由观飞鸟而引起。现代有门科学，叫做仿生学，即是模仿某种生物的特异功能而发明某种器械或机器，据说雷达的发明即是受到夜盲的蝙蝠能自由飞翔的特异功能的启示。

 

特别某些国人居然能观观卦象，而即有所发明，真是聪明得出奇；而看到木头能在水上浮，不发明舟楫，直要等到看了人为的卦象才发明，则又是愚笨得可怜。至于“重门击柝”云云取于《豫》，更是幽默得了不得。门关得严严实实防盗贼，这样一件普通事，却要经过如此复杂的观卦过程才知道。这除了说明盗贼非常多，观卦的人一边观，一边老是提心吊胆怕盗贼，不知不觉发挥了想象力，所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不过是两句空话以外，还能说明什么呢？中国古书上记载过，两千多年前的墨子曾制作出一只机器鸟，在空中飞了三天。可不知怎么的，飞机却一直要等到外国人来发明。《列子•汤问》曾记载有名偃师者，发明制作了一个机器人，能歌善舞。有一天，他带着这个机器人来见周穆王：

 

(王）曰:“若与偕来者何人邪？”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惊视之，趣（趋）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颌（农按：颌，摇头之动作）其颐，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肢、漆、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皆假物也。

 

这个机器人不但能歌善舞，还能与王之侍妾眉目传情，弄得穆王吃醋发火。待到知道是机器人，又开心得了不得，载之以归，以供玩乐。这位偃师不知是观了哪一卦才发明了机器人？但至少《列子》上是已经有了这样形象的描绘，可不知又是为什么，机器人仍然要等到外国人来发明。

 

对于笔者来说，这位机器人没有与指南针、造纸、火药一起合称四大发明已经很满意了。“观象制器”的学说，即使无缘领受，也算了。不过，如果作为一种寓言，或熟悉《易》象的练习，也着实有些趣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