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的重要性是正视了人类大部分缺乏经验、非科学、不合理或“理也未定”等危险、恐惧、忧疑的情况,以此为出发点而处理这些情况。宗教的优点是以“无限”的观念为“极限”,对比地反映出人类经验、科学、知识、成就合理的“限度”。使人敬仰“无限”,使人谦逊,防止自我神化,防止人把有限的理作无限的伸张。西方宗教的缺点是把“无限”观念化,把“符号”神秘化,把“敬仰”形式化,把“思维”教条化。观念、形式、教条都是人为的“有限”。因此把“无限”的宗教精神变成了人为宗教的束缚。
中国传统思想表现在《易经》上的,是以简明有限(安全)的“意义”、“符号”、“数”、“象”、“言辞”,发挥出对“未定”、“未知”、“无穷”、“无尽”的意想。这虽特重人,但亦指出人在“天地”、“神明”之间的“中位”限度,也表明了作易者之“忧患”、“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动则有悔”的处境和意识。人的经验只能“知以藏往”;人对“不知、未知”的向往则属于“神以知来”,而易说则是“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人的极限只能作“极数知来谓之占”,而易说是“阴阳不测谓之神”,又说“神无方而易无体”。“无方、无体”是超脱“空间”“实体”的“有限”;“不测”是不可以准确知道的。从人本位的“知识论”上说,人的“极限”(圣人)只能做到“极深而研几”、“穷理(理的限度)尽性(人的本质)以至于命(人的极限)。”“过此以往”是“未之或知也。”这是“易学”人本位的“知识论”。
上述的“神”、“命”、和“几”都包含“无限”和“有限”二种意义。“无限”是宗教的精神,“有限”是人类的经验。“无限”的神(如“上帝”)、几(如“神秘”)、命(如“天命”)本身是不可知的;“上帝”、“神秘”、“天命”等只是人做出来的观念名词,是人用“有限”的符号来代表“无限”,仅是“几”于“无限”,而不是“无限”本身。人对“无限”只能做到“几于、几乎、至于”;在“有限”和“无限”之间只能“穷、尽”有限部分。此已是“思过半矣”。过此以往,是“未知或知”。《易经》这些说法,也是从“无限”的观点对人类“有限”的本质作一界限,避免人把有限的经验、思想、知识和理作过度“无限”的提升,把人“神化”。这是最重要的宗教意义。
《易经》成为“经典”以后,也有类似西方宗教上把“无限”观念化、把“符号”神秘化、把“思维”教条化的弊端:。不过《易经》本来注重变化,常说“穷则变,变则通”,又提出“神无方,易无体”,又说:“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而且易爻、卦、彖、象、辞、言,可分看,可合看,有多面性,这弊端比较小。
在中西思想、语言、学术、文化这大命题上,有一种流行的说法:西方的思想、语言,比较抽象化、观念化,文法逻辑比较明显,容易发展出一贯条理系统而产生现代的科技。弊病是过于单一条贯,会发生“权威思想”或“观念独裁”(TheTyrannyofI-deas);因此在社会政治上特别要求“多元、民主、自由”来抵消此弊端。传统中国的语言、思想,比较具体、实际,文法逻辑比较不明显,不容易发展出抽象观念一贯的系统,因此现代科技比较落后。不过传统中国的语言、思想,接近实际,比较复杂,多元多面,因此不容易有永久的“权威思想”和“观念独裁”。但也因为中国思想本身缺乏“真理权威独裁”的力量,因此在社会政治上,要靠现实的力量做出“人”的权威(“圣王”)和“说话”的权威(“经典”),而发展出独裁的政治传统。这说法有很大的问题,无法在易学上讨论。
总结地说,《易经》是中国传统思想、学术、文化上很有代表性的作品,从中、西比较,和现代的观点看,《易经》提示了一套很特别、很奇妙的思想,也提供了一套很有价值的思维方式。这套思想,对于处在现代西方文化思想危机中的某些西方人会特别有吸引力,特别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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